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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9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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程安亭到京之後,不及到驛館歇息,就直奔向了明若柳的住處。泛漪因故離京,他的失落自然是想藏都藏不住。

晚間顧琢齋在小院為他接風,明若柳因著逼泛漪離去的事情心下對程安亭愧然,對他的態度也不似以前那般冷淡疏離。

吃過飯,顧琢齋和程安亭在涼亭裏敘閑話,明若柳心知兩人久別重逢一定有很多話想說,便借口收拾碗筷特地不來打擾。

程安亭心緒不佳,方才就多飲了幾杯酒。他微醺地將杯裏的酒一飲而盡,顧琢齋怕他真的醉倒,輕嘆口氣,奪下了他手裏的酒杯。

“別喝了。”他勸道。

程安亭煩躁地搖了搖頭。

“我就要來了,有什麽天大的事兒她不能等見到我一面再走呢?”他郁悶至極,忍不住向顧琢齋訴苦。

顧琢齋沈默著不作聲,程安亭又道:“而且她又不是不知道,我到京之後得去京郊書院溫書備考,與世隔絕,幾個月都下不了山。”

程安亭越想越煩,控制不住賭氣道:“我看她信裏口口聲聲的想我都是假的!”

“過分了!”顧琢齋不悅地打斷他,“你若說泛漪對你不是真心,我都替她寒心。”

程安亭也反應過來自己沖動之下說了不該說的話,他懊惱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,又覺得心裏還是難受得不行。

憋了半晌,他扶額小聲抱怨道:“反正我覺得她走得蹊蹺。”

顧琢齋聞言眼眸一黯,他遲疑一刻,問程安亭道:“你的意思是,是阿柳故意將他們從京城支開的?”

程安亭攤在椅子上,醉意朦朧地看向在房裏忙著收拾的明若柳,似有若無地嗯了一聲。

他與顧琢齋一直保持著通信往來,近來京城裏發生了什麽事情他一清二楚。

顧琢齋心中最隱秘的地方一下被程安亭這聲短短的嗯扯到了光下,他急促地呼吸了一下,壓低聲音道:“她沒有理由。”

他聲音急切,好像不僅是在為明若柳分辨,也是在為自己分辨。

程安亭坐直身體,伸手搭上顧琢齋肩膀,眼裏的醉意已然消散一空,顧琢齋緊張地看著他,唯恐他會說出些讓他害怕的話。

程安亭直視向顧琢齋,一字一句道:“你知道如果真是那樣,我也不能置身事外。”

“無稽之談!”顧琢齋激烈地一擺肩膀,甩掉了程安亭搭在他肩上的手。

程安亭沒再說話,他靠回到椅上,眼神浮沈半晌。

“我好像真的醉了。”他擡手捏了捏自己眉心,像是在承認自己剛才的話是醉後胡言。

“時候不早了,我該回驛館了。”

顧琢齋沈悶地答應一聲,起身去吩咐跟著來京城伴讀的墨煙去雇馬車。他和墨煙兩人攙著程安亭走到巷口,臨上車,程安亭遲疑一瞬,又回過頭轉向了顧琢齋。

“問問你的心,到底什麽才最重要。”他說著,輕輕拍了拍顧琢齋的胸口。

顧琢齋眼裏閃過一絲猶疑,到底什麽都沒說,只是草草點了下頭。

“罷了。”程安亭釋然一笑,與他道別,“明日我就要去書院報道。你……你自己保重。”

寥寥幾字,皆是深情厚誼,顧琢齋感激一笑。

“你也保重,我等你金榜題名。”

“你放心,手到擒來!”程安亭爽朗大笑,登上了馬車。

馬車搖搖而去,顧琢齋目送程安亭離去,獨自一人在巷口站了半天。他背著手思索半晌,忽然下定了決心。

回到小院,明若柳聽得門板開合,從房裏迎了出來。

“程公子走了?”她笑著問。

顧琢齋點了一點頭。

順利應付過程安亭,明若柳今夜心情頗好,便打趣道:“幾月不見,程公子的酒量好像不長反退了。晚上也沒喝多少,怎麽就醉到快要走不動路了呢?”

顧琢齋似是沒聽到她在說什麽,忽然道:“阿柳,你不會騙我的,是不是?”

他眼神沈靜,明若柳一下被打了個措手不及。

“說著程公子的酒量呢,你怎麽突然說起這個了?”她慌張笑言,想要將話題帶過去。

“是不是?”

顧琢齋不理她,堅持向她要一個答案。

明若柳慌得能清晰得聽到自己的心跳聲,她勉強笑著輕巧道:“可是我好像已經捉弄過你許多次了。”

“這不一樣。”顧琢齋的心因為她避重就輕的回答一寸寸往下沈,胸口像是被壓著塊千鈞巨石一樣讓他喘不過氣,他皺起眉頭,仍然想要竭力抓住一星光亮。

“你不會騙我的,對吧?”

明若柳知道這個時候自己應該毫不猶豫地答對,但顧琢齋此時的神情幾近祈求,對字堵在她喉嚨口,她怎麽也無法坦然地看著他說出來。

她緩緩走上前,牽起顧琢齋的手,低頭吻了一下他的手背,含混不清地答了聲是。

“那就好好。”顧琢齋眼睛一亮,用力將她拉到了懷裏。

他緊緊抱住明若柳,力氣大的仿佛要扼斷她那柳條一樣纖弱的腰肢。

“別騙我,我只求你別騙我。”

他細密吻著明若柳鬢角,明若柳緊抓著他背後的衣裳,十指捏到骨節微微泛白。

她感覺自己已經走進了一條死巷,而巷口盡頭那面冰冷堅硬、不可逾越的墻,就在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。

獻圖一事事關重大,顧琢齋放下手邊的所有活計,專心準備繪制清荷圖。汪石專門叮囑讓他參閱宮中珍藏的畫後再動手,他便日日都沈在禦書閣裏琢磨前朝留下的古跡。

除開花鳥竹枝,他對仕女畫也興趣濃厚。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可以從閣中自由借閱的機會,他每當累了,便會翻檢出些人物畫來賞閱,權當換腦休息。

這日他畫得頭昏腦脹,就撂下筆走到收藏人物仕女的架子邊,隨便抽了些畫軸。

他夾著四五個卷軸,打算到閣中的大平桌上展開細看,不妨一個不留意,一卷畫軸滑到了地上。他彎腰拾畫,目光掃到了一卷書架下方,被一堆卷軸埋在裏面的一卷畫。

這個畫架收藏的都是從前朝官員那裏抄家罰沒的作品,其中絕大部分都是官員的閑筆之作。

從系畫畫繩的顏色能分辨出官員的品級,這副作品只是出於一個區區五品官員之手,顧琢齋出於好奇,抽出了這卷畫。

他抱著畫走到桌前,拿起這副畫,見畫封上寫著“景觀十年禦前行走江煥君手作”,不由有些訝然。

景觀是前朝覆滅五十餘年前的一個年號,距今已有兩百多年。

“江煥……,怎麽覺得這名字有點兒耳熟。”顧琢齋自言自語地念叨著,展開了畫軸。

畫卷徐徐展開,一個身姿裊娜、臉面含笑的少女一下撲進了顧琢齋的眼簾。

少女穿著前朝的樂坊舞服,正在綽約起舞,她姿態輕盈欲飛,纖腰盈盈一握,恰如弱柳扶風。而她顧盼神飛的眉眼和嫵媚明艷的容貌,明明白白與明若柳像了個十足十。

顧琢齋的心猛地一跳,畫軸失手掉落在桌上,他楞了一瞬,慌忙重新拾起畫軸。他緊盯著畫像上神采飛揚,眉目含情的女子,手指僵硬地撫上畫紙,說是天崩地裂也不為過。

顧琢齋閉上眼,與明若柳相識至今的一幕幕躍進腦海。

他想起他倆剛剛認識時,有一次明若柳舊病犯了,在他懷裏喃喃念叨著的名字,臉色一下變得慘白。他跌坐在椅子上,黑沈沈的眸子移向畫幅左下角的落款,心狠狠一痛。

“江煥……煥郎……煥郎……”

他顫著聲音念叨著,忽而露出了一個極為慘淡的笑容。

“顧大人,你怎麽了?”

一位畫院同僚舉步進到房中,瞧見顧琢齋怔楞坐在桌前,如丟魂落魄了一般,便好心關切道。

顧琢齋陡然驚醒,目光唰得一下射向了這位同僚。

他的眼神裏有種難以言述的光亮,好似暴雨來臨時沈沈翻湧的層雲。同僚被嚇得一怔,不自覺抖了一下。

“顧……”

話音未落,顧琢齋就已抓起桌上的畫軸,一言不發地沖了出去。他氣勢凜然,同僚不敢攔他,連忙側身躲閃,唯恐會惹到他。

顧琢齋滿心想要向明若柳問個一清二楚,都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搪塞宮門守衛,跑出了宮門。明若柳小院的院門緊閉,他沖到門前,腦子忽然就像被人用鐵錘重重錘了一下,嗡嗡響個不休。

他低頭,看向手裏握得死緊的畫軸,心裏驀地升騰起了一股強烈的恨意。

他擡手想要敲門,忽然又感到了害怕。

朗日高照,他無端出了一身冷汗。

到底,他敲響了門扉。

屋內沒人答應,顧琢齋的怒氣一點點升騰,他越敲越用力,院內始終寂靜無聲。他拼盡全力狠狠拍了一下門,才反應過來門上栓了鎖。

他顫著手摸出明若柳給他的小院鑰匙,想要打開門鎖,手卻抖得太過厲害。

“冷靜……冷靜!”

他深吸一口氣,竭力壓下心中翻滾不休的情緒,門鎖應聲而開,他急切地推開門,搶進院中。

院中花蔭滿地,清潔雅致,一如他往日熟悉的那般。他再顧不得什麽禮法規矩,徑直沖進了明若柳的房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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